2016年1期编余札记


 

苏东坡:中国文化样本()

张  伟

   儒道释融于一身,并集其大成,在中国文人中找一位这样的典型样本,非苏东坡莫属。苏东坡于《祭龙井辩才文》中夫子自道:“孔老虽异,儒释分宫。又于其间,禅律交攻。我见大海,有此南东。江河虽殊,其至则同。”此为他对“三教合一”的基本观点,也是他所身体力行的。

   苏东坡的渊深博大,林语堂在《苏东坡传》序中不吝笔墨地作了经典的概括,限于篇幅,这里只引两段:“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,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,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,是散文作家,是新派的画家,是伟大的书法家,是酿酒的实验者,是工程师,是假道学的反对派,是瑜伽术的修炼者,是佛教徒,是士大夫,是皇帝的秘书,是饮酒成癖者,是心肠慈悲的法官,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,是月下的漫步者,是诗人,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。可是这些也许还不足以勾绘出苏东坡的全貌。”“他感觉敏锐,思想透彻,写作优美,作为勇敢,绝不为本身利益而动摇,也不因俗见而改变。他并不精于自谋,但却富有民胞物与的精神。他对人亲切热情、慷慨厚道,虽不积存一文钱,但自己却觉得富比王侯。他虽生性倔强,絮聒多言,但是富有捷才,不过也有时口不择言,过于心直口快;他多才多艺、好奇深思,虽深沉而不免于轻浮,处事接物,不拘泥于俗套,动笔为文则自然典雅;为父兄、为丈夫,以儒学为准绳,而骨子里则是一纯然道家,但愤世嫉俗,是非过于分明。以文才学术论,他远超过其他文人学士之上,他自然无须心怀忌妒,自己既然伟大非他人可及,自然对人温和友善,对自己亦无损害,他是纯然一副淳朴自然相,故无需乎尊贵的虚饰;在为官职所羁绊时,他自称局促如辕下之驹。处此乱世,他犹如政坛风暴中之海燕,是庸妄的官僚的仇敌,是保民抗暴的勇士。”

  是什么成就了独步古今、魅力四射的苏东坡,让他虽仕途缧绁,左支右绌,一波三折,大起大落,仍坦然面对,可上可下可仕可隐,能伸能屈,进退自如,答曰,是思想,以儒道释为核心的中国思想文化。有这样两句话评价苏东坡:奉儒家而出入佛老,谈世事而颇作玄思。我以为是确当的。在这里,我不拟盘点其作为文艺全才(诗词文赋书画)的杰出成就,而聚焦于他的思想构成,以及本相抵牾的思想如何在他的头脑里圆融自洽。

  东坡信佛,与家庭有关。苏洵及程氏都于佛教虔诚而笃信。“昔予先君安主簿赠中大夫讳洵,先夫人武昌太君程氏,皆性仁行廉,崇信三宝,捐馆之日,追述遗意,舍所爱作佛事,虽力有所止,而志则无尽。”(苏东坡《真相院释迦舍利塔铭叙》)检索东坡的诗文,可知其童蒙时期,即已濡染于佛。《洞仙歌》里提到,他七岁时就见过眉山老尼。又据《佛祖统纪》,他八九岁时,曾梦到自己上辈子是个和尚。晚年的诗作里写到少时与弟弟苏辙同窗共读的情景:“君少与我师皇坟,旁资老聃释迦文。”

  当然,青少年时期,东坡只是在学问的意义上接受佛学的,成为他知识结构中的一个组成部分,还很难说构成了他思想的要件。当他年少气盛,春风得意,“奋励有当世志”,儒家的积极用世的思想与精神,几乎占据了他整个的心胸。一个人接受、形成何种思想,与其所处的生活境遇密切相关。按着林语堂的说法,东坡在四十岁之后,即贬谪黄州时期,才精研佛学。“乌台诗案”成为东坡人生重要的转捩点,同时也是他思想发生位移的关键点,即从入世之儒偏移至出世、遁世之佛老,“外儒”淡出,“内释”凸显。佛教禅宗的苦空观,还有随缘认命的思想,支撑着东坡的精神世界,帮助他度过了仕途上的第一次重大打击。

他交了许多和尚朋友,其中与佛印的故事最广为传诵,他俩经常斗智斗法。“鸟”字读作diǎo时,颇不雅。东坡借此调侃佛印。他说,诗里常以“鸟”与“僧”相对,如“时闻啄木鸟,疑是叩门僧。”再如,“鸟宿池边树,僧敲月下门。”佛印当然听出来了,这是拐着弯骂他,便机智地以牙还牙说,是啊,我以“僧”的身份和你相对而坐,是同一个道理。

  秦观评价东坡,说他“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”,(秦观《傅彬老简》)林语堂说,东坡是个“顽固的乐天派”。无疑,这样的思想得自于佛学。按着“无生论”的观念,只有无生,才会无灭,无生是无灭的先在条件。东坡领悟了这样的境界,泯灭生死之界限,从根本上获得解脱,达致自由。他说,“契我无生,长生之宗。”“本自无生可得亡”。知命而后乐天,乐天而后超拔于得失、悲喜、穷达、福祸乃至生死。

  东坡的《问养生》,有两个关键词,一个是“安”,另一个是“和”。所谓“安”,就是面对外界的世事变化,“莫与之争而听其所为”。所谓“和”,就是超然于外物而不汲汲于功名利禄。佛教的观念认为,人生的痛苦,源自于欲望。倘能做到无欲无念,那么痛苦会自然消失。所谓“万法唯心”,提出要“安心”、“治心”、“定心”,“识心”才可“见性”。一句话,要顺其自然,随缘自适,回到本心,清净无碍。

  “一切本空”,是佛学对世界的根本看法;“明心见性”,是禅宗的基本主张。不管身处顺境逆境,都能保持自我,特立独行。面对名缰利锁,真正做到像范仲淹所说的,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。”这样的定力,当然不仅来自佛教禅宗,老庄也讲随顺自然,孔孟也标举“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济天下。”东坡内化为自己的人生信念,才是最可贵的。

  佛学的清净观,禅宗公案顿悟的致思方式,都影响到东坡,让他看清彼与此、“垢”与“净”,进而做到“出污泥而不染”,在污浊不堪的官场持守高洁的人格和率真的天性。元丰七年(1084年)他在泗州佛寺沐浴后写有两首《如梦令》,表达了沐浴中悟出的道理,一个人心底纯洁,少私寡欲,就能不受尘垢的侵染;自己洁净了,才会使他人洁净。“水垢何曾相受?细看两俱无有。寄语揩背人,尽日老君挥肘。轻手,轻手,居士本来无垢。”“自净方能净彼。我自汗流呀气。寄语澡浴人,且共肉身游戏。但洗,但洗,俯为人间一切。”诙谐幽默,生动有趣。

  东坡谈禅,摈弃玄妙虚空的禅理,循名责实,只取禅学中有益于人生修养的内容。他在致友人信中说:“学佛老者,本期于静而达,静似懒,达似放,学者或未至其所期,而先得其所似,不为无害。仆常以此自疑,故亦以为献。”可见多么警醒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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