互补中见张力
纵观人类思想演进和嬗变的历程,大凡进取的民族、健康的时代,总有两种以上的思想体系活跃着,并制动着社会机器的运转,影响着人们的生活特别是精神生态。或历时性地前后相继,反拨、矫往,或共时性地双峰对峙,各不相让。它们相互抵牾,相互驳难,相互颉颃,于对立中各自完善,于斗争中磨砺锋芒,于互补中彰显思想的张力。
举其大端,中国的儒家与道家,欧洲的“两希”即希腊文化与希伯来文化,莫不如此。
儒道互补,是老话题了。儒家主建构(“文之以礼乐”“修饰之”“润色之”),道家主解构(“绝圣弃智”“绝仁弃义”“绝巧弃利”);儒家讲入世(“兴废继绝,润色鸿业”),道家讲出世(“见素抱朴,少私寡欲”);儒家推崇有为(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”“知其不可而为之”),道家标举无为(“彷徨乎尘垢之外,逍遥乎无为之业”“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德之至也”“夫唯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”)。有了儒和道这两种矛盾着又补充着、增益着的思想,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才好安身立命,进有进路,退有退路,找到心理上的制衡点,“达则兼济天下,穷则独善其身”。人的心理平衡了,这个世界才会是和谐的。人的心理倾斜了,世界也必然颠三倒四。因为,我们总是通过心理这面镜子看世界的。
古希腊文化,具有强烈的个体意识,张扬个性,放纵原欲,肯定人的世俗生活和个体生命价值。古希腊神话里的神,与人同形同性,比人更任性,比人的欲望更强烈,比人的生命力更健旺。
我们来看一幅画,《法庭上的芙丽涅》,出自19世纪法国画家热罗姆的手笔,取材于古希腊传说。公元前四世纪,著名模特儿芙丽涅,当时全雅典最美的女人,因裸浴以渎神罪受到了法庭的传讯。在审判时,辩护师希佩里德斯让被告在众目睽睽之下撩起衣服裸露胴体,并面对在场的501位市民陪审员朗声说,难道能让这样美的乳房消失吗?最后,法庭宣判无罪释放。芙丽涅处于画面中央的突出位置,以臂遮脸,呈现刚刚撩起衣服的那个瞬间。背景和中间的幽暗部分的艺术处理,反衬着女主角光鲜的形象,白皙、妩媚,楚楚动人。她的动势是典型的希腊式,微微扭动的身体,使曲线的韵律更趋丰富。不必考证实有其事还是虚构演义,它所传递的观念无疑是希腊的。法庭是神圣的,法律是公正的,可是这一切都要给美让路。而且,古希腊人崇尚的美,是肉欲的,性感的,富有诱惑性的,令人沉醉的,这种美的力量无比强大,不可战胜。画面上辩护师的表情和姿态,都无声而坚定地捍卫着这种美。众法官的眼神,有的贪婪,有的专注,有的充满怜爱,有的似乎深有所悟,都烘云托月地映衬着这种美。
酒神狄俄尼索斯最能代表希腊精神。狄俄尼索斯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,酿酒和种植葡萄等的庇护者,纪念狄俄尼索斯的庆典具有秘密仪式的特点,往往会变成狂欢暴饮,使参加者忘记平常的禁忌。据说,参加狄俄尼索斯游行队伍的人都是女性,她们身披兽皮,头戴花冠,吵吵嚷嚷,疯疯癫癫,完全沉浸在一种感性的肉体的陶醉之中。象征理性的太阳神阿波罗,与酒神相对待,却不能相对等,而是陪衬者。
酒神崇拜也有其破坏性,是一种粗野的、狂放的、毫无节制的感性行为。这样的肉体的沉醉,表现为一种纵欲的对感性生活、肉体存在的忘乎所以的肯定。若不加以节制,就会“自己成为自己的地狱”。
原欲狂欢的破坏性,在古罗马时期酿成大祸。权力是个坏东西。古罗马人就太热衷于权力了。他们拥权自恃,贪得无厌,欲壑难填,权力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,终而导致罗马帝国的覆亡。当时的奢靡、腐败,令人发指,贪婪的欲望日益膨胀,淫逸之风肆无忌惮。卢库卢斯吃饭大讲排场,一次他独自用膳,菜肴简单了一些,他暴跳如雷。仆人稍作辩解,他大言不惭地说,今天卢库卢斯和卢库卢斯共进午餐,难道你不知道吗?这句话在罗马传为笑柄。皇室中人空虚无聊到了变态的地步。皇帝提庇留乌斯辟有一间名为“蓝穴”的密室,安置许多赤裸的娈童和少女,他经常对这些“正在长大却又未断奶”的幼童恣意猥亵,极尽淫欲。其继任者卡里古拉嗜好严刑拷打、肢解人体,和客人喝酒时,将人锯解分尸,或以活人喂狮子,以佐餐助兴,和《世说新语·王恺与石崇争豪》里的描写一样残暴。马克思在《法的历史学派的哲学宣言》中写道:“在宫廷里,分崩离析表现为放荡的轻佻,它懂得并嘲笑现实世界的思想空虚,但这只是为了抛开一切理性的和道德的束缚,借腐朽和颓废作乐并在总崩溃的驱使下走向灭亡。这就是当时世界的腐败情形,而这个世界正是借这种腐败情形来陶醉自己的”。
矫正这种贪图享乐的奢靡之风,希伯来文化以第一主角的身份隆重出场了。过去,说到中世纪,总是负面的评价,“黑暗的一千年”云云。其实,基督教的原罪意识,在这个特定背景下,是强有力的思想武器。人来到这个世界上,就是来赎罪的,要求虔诚的教徒严格自律。人们要在有生之年尽可能地吃苦行善,以便在死后进入天堂,在末日接受审判。这样,就要容忍现世的痛苦,压抑内心的情感,牺牲个体的欲望,漠视人间的幸福。按着基督教的观念,人要有一种受苦的意识,人的肉体,并不是用来享乐的,而是把别人的苦难加在自己身上,用以救赎别人。耶稣就是这样的典范。教徒们都渴望受苦,渴望把苦难加在自己身上。
《圣经》也写到情欲,却是持贬抑、否定的态度。纵情享乐,在古希腊英雄那里视若平常,甚至是加分的,是倜傥风流的,用时下一句调侃的话说,没有绯闻,怎成名人。好色成性,是大力士参孙的致命弱点。他执政期间,两次受挫,都栽在贪恋女色上。他的非利士妻子用尽女人的招数,哄骗他说出了谜底,并告诉了她的本国人,使他败给了非利士人。按着我们的说法,人应“不贰过”。参孙做不到,后来他又经不住一个非利士妓女的诱惑,险遭暗算。第三个非利士美女出现了,她叫大利拉,终于,七缕头发的秘密守不住了。参孙失去威力,束手待毙,被挖掉双眼投入暗牢,终日推磨。这个故事警示人们,放纵情欲必将受到惩罚。
当然,矫枉过正,物极必反。到了后期,限制纵欲主义,也限制了人的正常欲望的满足。限制反理性冲动的同时,也限制了必要的感性冲动。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,中世纪的欧洲人又过起了苦行僧的生活。19世纪法国作家法朗士这样描述中世纪的生活:那个时候,沙漠里住着大队的隐士,隐遁的修士们和修道者们非常节食,每天到太阳落山以后,才吃面包,夹着一点食盐和意沙泊。这就是他们一天的饭食。他们都谨守着禁欲主义,穿着惩戒自己的带子和罩满眼睛的肩挂。长夜的默想之后,便去睡在光秃秃的地上,祈祷、唱圣歌。总之,他们每天完成那伟大的忏悔和苦行。为了思想到人类生来的罪恶,他们不仅拒绝肉体的欢乐和满足,并且拒绝了那时候的人以为人身必须的保健。他们以肉体的疾病惩戒灵魂的卑污,以为身体的溃烂和创伤正是最光荣的装饰。简直病态到了具有自虐倾向的地步。
希腊文化和希伯来文化异质互补,形成拉力,生成张力,构成西方文化的骨架。我们再进一步追问,何以如此呢?文化是属人的,是人创造了文化,反过来说,文化是对人的描述,文化的悖谬源于人性的悖谬,要到人性的海底去探测其深层原因。人是一个矛盾体,而且呈多元结构,学者们有着不同的指称。如,自然性与社会性,感性与理性,原欲与文明,酒神与日神,等等。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,加工出一对一对的相对待范畴。也有三分的,如佛洛依德就对二元对立进行了拆分,二元变三元,但其所揭橥的矛盾依然,他把人的个性心理结构分为“本我”、“自我”、“超我”三个层次。毛泽东讲一分为二,冯友兰讲一分为三,都有道理。不同的学术理路,对应着不同的心理层面,有着不同的精神景深。在卢梭那里,“自然”与“文明”对举,在他看来,文化是个大染缸,使人丧失了美好的天性,所以,他主张“返回自然”,流露出反文化倾向。西方学者多偏嗜“片面的深刻”,喜欢走极端,但人性及其所派生出来的文化,还是要谋求动态平衡的,此即中国文化之精髓要义——中庸之道。佛洛依德看到了潜意识或者说原始欲望冲动的巨大存在,有所谓“冰山理论”即沉入水里2/3的说法,但他并没有放弃理性。他认识到,文化压抑人,但人离不开文化。这一纠结恐怕要伴随人类始终。于是我们了然,异质互补何以可能。
希腊文化和希伯来文化如此,后来的历史发展也大抵如此。有人说,读历史,发现人类不走正道,忽左忽右,不是左倾,就是右倾。其实,这才是人,而不是神;是人的社会,而不是神的天国。社会永远处于平衡(动词)之中,沿着一个方向走得远了,就往回拉一拉。某种意义上说,社会治理就是平衡术,需要划动桨橹,拨正航向。这才是常态。
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,是欧洲历史上两次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,其共同的主题是“人”的发现。然而又有不同,前者是侧重在感性层面开发人的潜能的,所以,文艺复兴的最高成就表现于文学艺术领域,出现了欧洲文学史上的第三座高峰——莎士比亚,出现了造型艺术中的三杰人物达芬奇、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。后者是侧重在理性层面开发人的潜能的,如果说文艺复兴发现了感性的人,那启蒙运动则发展了理性的人。所以,出现了以卢梭、伏尔泰等为代表的一批思想家。如果说,前者是对基督教文化的反动,后者又是对前者的反动,理性——感性——理性,构成了历时性的相反相成的互补关系。
过去,说到文艺复兴,意见一边倒地大加赞美,人们援引最多的是恩格斯那句著名的赞词——这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。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,涂抹上了艳丽的感性色彩。我们还以绘画为例。威尼斯画派的代表画家提香,晚年创作了一幅《抹大拉的玛丽亚》,沿用宗教题材,却旧瓶装新酒。抹大拉的玛丽亚,是《圣经》里写到的一个妓女,受到耶稣的感化,忏悔从前的罪恶,得到赦免,皈依基督教,蜕变为圣女。这是一个有过不幸遭遇的人,应该满脸沧桑感。可是,在提香笔下,却被描绘成一个性感十足、颇具魅惑力的女子。衣裳耷拉下来,露出浑圆、丰满的肩膀,手按在左胸前,引逗着读者的视线,高耸的胸脯仿佛在起伏颤动。明亮、湿润的大花眼做仰视状,似乎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。浓密而卷曲的一头秀发,更让人感觉到蓬勃的生命汁液淋漓。“复兴”者,回到古希腊罗马是也,无疑,艺术家们在找那种感觉,那种愉悦耳目的感性之美。
其实,文艺复兴也有其负面性,那就是禁欲之后的纵欲,罗马式的放荡不羁得到怂恿,以致人欲横流。历史有相似的一面,今日之中国,也能看到文艺复兴的影子。官场腐败,有制度建设问题,所以习近平反复讲,要把权力装进制度的笼子里。同样可以寻绎其文化原因,即极度匮乏之后的极度贪欲。
怎么办?又该理性上阵了。启蒙运动正是致力于理性的培育。早在17世纪,随着哲学和科学的长足发展,理性精神就在欧洲人的精神生活中得到了高扬。经过启蒙,理性成为判断一切真假正误的唯一标准。
启蒙运动之后,新的拐点在哪里?又回到感性了吗?非也,非理性、反理性强势逆袭。
尼采喊出“上帝死了”,这对于从小接受唯物论、无神论教育,没有信仰的中国读者,无关痛痒,和“隔壁老王死了”没什么不同。而对于笃信基督的欧洲人来说,无异于八级地震,信仰的天空笼罩着深重的雾霾。两次世界大战,对欧洲人来说,是毁灭性的打击,心理上产生一种幻灭感。理性还靠得住吗?他们陷入深深的怀疑之中。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,形成强烈的冲击波,以往的价值观念、思维方式、生活方式都被动摇了。修筑了几百年的理性大厦坍塌了,在理性的一片废墟上,长出了非理性、反理性思潮。理性——非理性、反理性,这,又是一次历时性的互补。